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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我回家的路上有个火车道,每次过都要小心,因为火车来了横穿而过,没有红灯也没有护栏-——没有人警告你,一切全凭自己机灵。每次经过我都莫名的紧张,离很远就开始张望有无火车驶来,心惊胆颤的经过,回头望去,便是无尽的悲哀。 侧卧在手术台上,我的髋关节被打开,我的血分三路流淌,有一路由伤口沿他的袖口流到衣襟,再一路直淌到底摆,一滴滴的跌落地面。从未有机会见自己的血这么源源不断的流,暗红的,我却一点也不怕。我与他的目光不时的相遇,我搞不清楚他是否真的在看我,因为口罩后医生的眼神都是一样的,后来我再也没心思揣摩他的眼神,巨痛让我近乎昏厥。 加大麻醉的剂量后,医生们停止操作,一边聊天一边等我麻醉,他则伸展双臂搭在我腿的两侧,小心观察刀口血的流量,好象在保护刚捕捞上来的大鱼。血就这样流淌,能感觉有东西从屁股蛋上滑过,我们的目光再次相遇,这次我可以确认他在看我,因为台上台下就我们两个人,也有了简单的对话。 谈了什么并不重要,因为,其实我们并非陌生人,他是劲松,是我哥的同学,从小我就认识他。连他爸妈、姐姐我都认识。但对他却无甚深交,我哥的同学一大帮,我象对待我哥的其他同学一样对待他,客客气气,不卑不亢,一副标准的同学小弟模样。哥的同学当然不乏帅哥,但我却从不敢跨雷池半步,很奇怪,稍有邪念就会想到我哥,于是邪念顿消。 有了大剂量的麻醉,下半身完全失去知觉,医生随意拉扯,手术很快结束,缝合后,他开始仔细给我擦干净腿上的血,抱我到担架上,推我出去见久候的家人。我扭头看地上,那些经过他衣襟跌落地上的血,小护士用拖布一下子就擦得没一点痕迹。 我恰好住在劲松所辖病房,他时常过来看我,也算例行公事。只是我们无更多共同话题,他用和我哥一样的口气和我说话,哪怕病房只有我们两个人。我讨厌这种隔阂,若我哥在,他们更会用他们那一届学生特有的方式交谈,满嘴的行话,含糊不清的语气词,放荡的笑,我不可能插上一句,也永远赶不上他们的思路。躺在病床眼望天花,我非常怀念在手术台上,口罩后他注视的眼神,纵然没有语言。 ###NextPage### 我对待他就是对待哥哥的同学;他对我就是对待同学的弟弟。 我出院了,拄了一个星期的拐,扔掉拐,我开始备战高考。为了学画,每周我开始奔波于省城与县城,我开始搭劲松的车。他家养车,有时送病人,有时受雇于人;他从省城返回的时候,便会叫我搭他的车回城,为我省去很多时间。有时他会提前通知我,有时干脆悄悄停在画班的楼下,等我一下课——一个很大的惊喜在楼下。 我很斯文的,“劲松哥-劲松哥”的叫,小心的坐在副驾驶,两人话不多,一路闷着开回家——这只是开始,后来我每次几乎是跳着上他的车,他的车都跟着一颤一颤,我不再斯文的坐在副驾驶,而是跑到宽敞的后座上,横躺竖卧好不自在,鞋子都踢掉,他总是关切的回头,叮嘱不要把颜料弄在座位上,鞋子不可以乱丢,放正。我总是一路昏睡到家,但有时他开车困了,我很自觉地跑到副驾驶上陪他聊天,这是两个人的旅程必尽的义务。我能发现我们之间的改变,由拘谨到自然,再变和谐,他不再以我哥同学的口吻和我说话——当然也不会和我说那些隔届学生的行话。他笑的表情也和跟我哥在一起时不一样,看起来不那么开怀,但决不勉强。我不再称呼他“劲松哥”,好冗长,而简化成“劲哥”、“松哥”。而我们之间甚至也有了行话,我有时会称呼他“松儿”、“桩儿”(连读,不要读成“松-儿”“桩-儿”),因为他的耳朵上有个栓马桩,少部分人耳朵上会长这个小东西,比喻可以栓一匹马在那里。他开着车,我常仔细端详这个栓马桩,再用手碰碰。他就嗔怪道——“崽子—”,然后命令我快把手拿开,可是我无法抗拒栓马桩的诱惑。它没栓住马,反而栓住了我。 “桩儿”、“崽子”这些行话局限在车里用,往往是我求他做什么事的时候用,比如停车上厕所;比如停车去书报亭买杂志;停车去音像店买磁带,我都会加上这个昵称。他呢,呵呵,他在求我的时候不会用“崽子”那么粗鲁,而是改为——“崽儿”,比如我在副驾驶打瞌睡了他求我别睡;要我擦擦观后镜;拧水瓶盖;收好他的太阳镜等。我知道一个司机是可以独立完成这些动作的,他用行话称呼我,找些小事来做,完全是在配合我,回应我。 我试图把他拉近象同龄人,在这120公里远、一个半小时的路程上。但总有一道防线不能攻破,就是我稍有非分之想,我哥的脸庞马上浮现,让我对劲松的感觉一下子茫然起来,在那个我还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年代,除了车在朝前开,我的心不知该飘向何方。 劲松开车的样子是十分专注的,事实上大多数男人都如此。这让我常想起他在手术台上专注的眼神。尤其过火车道的时候他变的更加严肃,我们的行话都收起,他眉头紧锁,弄得我都很紧张,帮他瞭望,确认没有火车驶来,他才果断通过,半天不再说话。我知道原因:几年前,他的父亲就葬身于这段铁轨。他父亲开了一辈子车,是县城有名的司机,眼看就要退休了,却意外的失手于这段铁轨,让所有人叹息。 铁轨象梦幻与现实的分水岭,过了这段铁轨,我们就快到家了;有了这段铁轨,给我们都提个醒,马上将回到现实,他有女朋友要谈,我有繁重的学业要学,现实的现实容不得我找时间失落,我们的言语似乎又回到“哥哥同学”和“同学弟弟”上,回到各自生活的轨迹。 车旋即到家,松儿有一个动作让我刻骨铭心——亲自下车为我整理衣服!他会抓住我的衣领往中间带一带,做成很防风的样子,眼睛看我的肩膀,有时会拿掉一根头发,象长者一样说些无关紧要的话,然后看我很体面的上楼。这个动作令我百思不解,我发誓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,很忘我,我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,反而觉得他有点可笑——你干脆亲我一下好了。我想他的女朋友是否也受这样的礼遇呢。如果她没有,我就不想有,这又意味着什么? 这样的日子持续一年,我的高考失利;又过了一年,我考入理想中的大学。不再两地奔波,与松儿的这段旅程在喜悦中渐渐中断。他成了家。 他的婚礼及女儿的满月,我都没有参加,这是哥哥的任务。上学后我很少再回家,很少再与劲松见面。再后来就传来了噩耗——如他父亲,他同样被葬送在那段铁轨上。他与几个朋友在由省城回家路上,经过那段铁轨,车由朋友开,与火车抢路酿成惨剧,被火车齐齐碾过,里面的人被烧的面目全非。最后人们靠那个贴于地面没有被烧到的“栓马桩”认出了他。全镇的人都叹息这一家的不幸,男人都死了,留下婆婆、女儿、儿媳和年幼的孙女……听哥哥的诉说,我泪如雨下。我的痛又算得了什么。 火车道安上了信号灯。我仍固守我的“一停二看三通过”原则过这段铁轨,我想,那天如果是松儿开车,决不会发生这个惨剧,如果我在车上,悲剧也一定不会发生。 平常无奇的周末,俯瞰楼下汹涌的车流,劲松走了这么多年,这个人为我留下了什么?那一摞摞当年的ELLE杂志?那些尘封的磁带? 他最后一刻会想的是谁呢?为什么他的栓马桩没有被烧掉…… 这样想, 我的痛还是不值得一提——自始至终,劲松,都是个直人。 想想那些求学的日子,想想那120公里路吧, 《落花流水》的歌切中要害—— “……这趟旅行若算开心 亦是无负这一生 水点 蒸发变做白云 花瓣 飘落下游生根 淡淡交会过 各不留下印 故事 若短过这五月落霞
没有需要 惊诧。“ |